《梁庄十年》研讨会 | 张莉:不断地回到自己的村庄
张莉,文学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专著《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姐妹镜像:21世纪以来的女性文学与女性文化》《持微火者:当代文学的二十五张面孔》《众声独语:七零后一代人的文学图谱》及评论集《魅力所在》《野生的力量》、随笔集《来自陌生人的美意》。
不断地回到自己的村庄
张 莉
首先祝贺梁鸿老师的新作《梁庄十年》出版,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
梁鸿老师是我的师姐,很多年前她第一次发给我“梁庄”那部作品的时候,她跟我说写了个散文随笔,但是发表的时候标的是非虚构。还记得李敬泽老师和梁鸿老师,我们还有一个小的聊天,当时我提到这部作品最重要的特质是“非虚构”,非虚构最重要的是“非”字,对“非”的强调让大家意识到这个文本的重要性,如果用随笔、散文是达不到这样效果的。当时我们讨论的时候,隐约觉得一个时代的接受美学在隐秘发生变化,我们时代对文学的期许在发生变化,事实上,也是我们时代文学的话语方式在发生变化。所以,我想说的是,十年前,《人民文学》的“非虚构”和“梁庄”,某种程度是应运而生,它实际上走在了时代前面,感受到了时代的召唤,十年过去,非虚构写作已经成为非常日常的文学现象,梁鸿老师现在也是非虚构写作重要的力量。
今天,我们讨论这部作品的时候其实面临一个问题,我们读的时候是把它当做文学文本看,还是当做社会学的著作看。据我所知,《中国在梁庄》被很多人认为是社会学著作,更偏向社会学,而我们文学读者则把它当做文学,这意味着我们对梁庄的要求是不一样的,而《中国在梁庄》这十年来之所以有这么重要的影响,我认为它是在社会学和文学的交叉地带的作品,读文学的人看到社会学的光泽,社会学的读者在这里受到文学的浸润。刚才大家讨论到文本的结构,我认为不管是梁鸿的最初的梁庄,还是《出梁庄记》,还是《梁庄十年》,最大的结构是她的情感结构,而这种情感的结构是跟作品本身的情感的力量有关系。我最近也在读社会学著作,一个社会学者对他所研究的社会对象一旦产生情感的时候,长时间的情感浸润的时候,他的社会学著作也将写的非比寻常,比如阎云翔的《私人生活的变革》,这本书他在那里生活很多年观察结果,不断地返回、不断地返回,看到一个村庄的变革,从而把一个村庄的变革当做整个中国几十年来农村情感结构、人际关系结构、整个生活结构重要变革的对象来书写。
梁鸿的梁庄也有这个意义。梁鸿也是这样的一位作者,这个作者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她不断地返回,不断地回到自己的村庄,和这个村庄产生一种情感关系。刚才大先和庆祥都说到你们可能没有办法回到自己的村庄,我认为这跟性别有关系,写作者是女性,她可以直接进入别人的家庭里,在那里聊张家长李家短是没有问题的,梁鸿她是跟别人在边边角角的交谈中发现很多细节,这是她作为书写者非常重要的特质,这也就意味着作为女性的写作者与非虚构之间的关系。
《十月》杂志和我今年推出的新女性写作专辑,做的是“非虚构写作与我们时代的女性劳动者”,我想重新强调非虚构女性写作之于今天的意义,当那些被忽略的女性开口说话,或者我们记录这些被忽略的女性的声音的时候,不管是社会学领域还是文学领域,都会开始有新的面向。社会学其实也有一些挺重要的学术著作,比如《中国打工女孩》或者《中国女工》《看不见的女人》,《看不见的女人》是国外学者的著作,我读的时候发现作为女性记录者和书写者,和她的写作对象之间有一种特别迷人的关系。具体到梁鸿,不管是前两部梁庄还是《梁庄十年》,她特别好地处理了情感的分寸,她能够挖掘出所要表达的人物内心世界,这是非虚构写作,包括社会学写作非常重要的难题,也就是对方说不说真话,你掌握的数据是不是真的的问题。而对于梁鸿来讲,这些人不是数据,就是一个秘密,而且他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你。社会学调查最重要的是这个秘密你能不能拿到,或者他愿不愿意给你。而梁鸿先天具有这样的力量,很多人面对她会说出心中真实所想,所以她的写作是非常不同的。
刚才何向阳老师也提到,在《梁庄十年》的写作里面,女性的生活和生存非常重要,我认为,性别视角应该是这本书最大的力量,这个力量是一个叙述支点,你只要把它使用好,这里面有性别的权力、性别的政治、农村土地的流转分配,一些女性遭受家暴,而另外一些女性逃离家庭来到城市,你只要把这个叙事支点掌握好,这个作品直接可以深入下去。
《梁庄十年》里,叙述支点是有些犹疑的,而这个时代这些女性,燕子也好,春静也好,他们在讨论的时候有非常清晰和强烈的性别意识,她也意识到那就是家暴,但是她也说我很可怜他或者怎么样。我们能够感受到新的时代里那些新的人,那些新的观念如何在这个时代的人身上打下烙印。比较遗憾的是,这本书只是呈现了,而没有分析和深入。在之前的梁庄里面我看到一些分析,而这本书,可能因为时间关系,并没有深入。比如家暴的时候,作家完全可以由此荡开,看到更多的调查,由此燕子的生活或者春静的生活不仅仅是她们一个人的生活。
刚才我说情感的力量对于非虚构写作的重要性,但是那个分寸怎么把握很重要,把握不好会觉得有点像小说。如果你让一个非虚构写作的读者觉得你像小说的时候,实际上这是警惕的时候,但是让他感受到情感的力量同时又觉得这是真的,这才是非虚构写作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那个分寸怎么把握,这是我们今天讨论的意义所在。
刚才岳雯说得特别好,这几个部分的结构其实也是女性创作者或者写作者的一个特点,一种发散型的思考,也可以说是点点星光,这是特点,但也是问题,我认为梁鸿老师是有能力处理这个问题,而只是因为她的时间不够,她完全可以用一个珠子式的东西把这些星光串起来使之变成更为坚固的结构、可以找到一个更结实的叙事支点,现在可以看到支点,也可以看到那个结构,但是,并没有特别好的完成,这是我比较遗憾的。但同时我也要坦率地承认,这部作品真的打动我,很多年前林白老师写过《妇女闲聊录》,里面是接近零度叙事的,没有任何判断,它也是松散的,我也很欣赏。这次梁鸿是用情感把串起来的,她是与《妇女闲聊录》隐秘进行了一次对话,我们看到这时候的女性真实的生活要比那个时候进步很多,女性的力量或者女性的逃离都是今天这个时代给予女性的机会。包括五奶奶她们说自己叫什么,在那样一个环境里每个人诉说自己名字的时候,这就是新的中国农村女性的风貌,你可以看到整个中国农村内在的情感结构和家庭结构的隐秘的、重要的变革。这本书提供了这样一个复杂而丰富的材料,但是,却还没有提升到它应该有的那个份量,材料已经充分足够,所以我特别期待梁老师下一个十年还有一部巨著出来。
(根据现场发言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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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村庄仍在动荡之中,或改造,或衰败,或消失,而更重要的是,随着村庄的改变,数千年以来的中国文化形态、性格形态及情感生成形态也在发生变化。我想以“梁庄”为样本,做持续的观察,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我个人去世,这样下来,几十年下来,就会成为一个相对完整的“村庄志”,以记录时代内部的种种变迁。
——梁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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